这篇文章坐标法国巴黎,作者为复旦大学校友、巴黎高师在读博士马洁宁。在日记中,作者谈到了自己于疫情期间在巴黎的日常生活,以轻松的口吻和幽默的态度讲述了法国人民在疫情面前的点滴改变,透露出乐观积极的情绪。
“Madame,您不担心染上新冠病毒吗?”
“呵,我是凡人,总会死的。”
我仍然记得3月初的某天下午,当法国每天的新病例正加速增长时,我与拉着小推车买菜归来的邻居太太在电梯里的对话。转眼间,法国已经戒严一月有余。每天晚上,这位年约七十多的独居小老太的公寓里总是传来菜香,这总让我的精神一振。
从疫情在中国爆发并得到控制至今,欧洲各国的抗疫过程堪称一部部跌宕起伏的大戏。法国人这次在“理论创新”上罕见地落了下风,在“群体免疫论”,“口罩无用论”,“放弃医治老人论”等耸人听闻的论调的提出方面未能拔得头筹。然而,法国媒体并没有丢弃马克龙总统深以为傲的“辩论”和“商讨”的法国传统,对种种防疫措施和假设展开了铺天盖地的报道和讨论。我深知回国机票难觅,且此时回国于人于己均无益处,便早早打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多读当地新闻,保持信息畅通,根据疫情进展安排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认真进行个人防护,但也不过分紧张。从法国媒体的报道上,我明白所谓“群体免疫”是部分专家以新冠病毒无法根除为假设,以疫苗的发明为前提,在数年间达成的目标,目前绝非法国政府的选择。淡化口罩的作用的主要原因是缺乏口罩,避免民众过多占用医护人员的资源。放弃抢救身患其他基础疾病的高龄老人只是在医疗资源严重挤兑的情况下的不得已之举,是各大医院提前做的医疗伦理预案。幸运的是,在法国至今没有出现选择性救治这一局面。
对许多在疫情之初以为新冠肺炎“只不过是重感冒”的法国人来说,封国无疑是超出他们想象范围的。而对于在法工作学习的中国同胞们,包括我在内,这几乎是期待已久,望眼欲穿的决定。屯粮、禁足、家中消毒,遵守法国大力宣传的“阻断行为”(gestes barrières)四部曲——勤洗手、咳嗽和打喷嚏是用手肘遮住口鼻、及时丢弃使用过的纸巾和有症状时戴口罩。
法国卫生部所推行的个人防疫指南
3月15日星期天,当我在巴黎第八区的蒙索公园(Parc Monceau)跑步时,午后阳光所及之地,只看到躺在草坪上打闹的情侣,坐在塞努奇亚洲艺术馆(Musée Cernuschi,在蒙索公园内)前长凳上闲聊的老人,在石子路上踢皮球的孩子。公园附近的哲学家德勒兹和前总统希拉克的母校卡诺高中(Lycée Carnot)前,少年们相互贴面拥抱,挥手道别,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和小伙伴见面是什么时候。再远一些的圣拉扎尔火车站(Gare Saint-Lazare)比往常更热闹一些,不少巴黎人纷纷搭乘末班车,前往自己的乡间别墅。只是他们脸上的紧张表情告诉别人,这一次不是去度假,而是去“打仗”(马克龙总统语)。3月16日晚上,马克龙总统宣布封国戒严。一夜之间,生活被按下了暂停键。用法国女作家蕾拉·斯利玛尼(Leïla Slimani)的话来说,“一个生活如同退潮一般从世界抽离的时代”不期而至。
冷清的蒙索公园
向来有在家写论文习惯的我很快便适应了戒严的生活。经历了最初几天的惊慌失措,法国人民也逐渐淡定了下来。毕竟出门工作、买菜、锻炼、散步、遛狗、看护老人、接小孩等基本事务仍然被允许。于是,意大利面和卫生纸的货架不再是被洗劫的状态。街上少了人和车,多了狗粪。对大部分人来说,除了家以外的唯一室内活动场所就只剩下了超市。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进任何一家超市的一刹那,都让人有回到往日的感觉。然而,这个感觉下一秒就被在两米开外就闪到一边的口罩上方的警惕目光所瓦解。结完账,与相熟的超市理货员习惯性地道一声“再见,祝您一天愉快”(Au revoir. Bonne journée.)。不知他的声音是因为隔着口罩而变得瓮声瓮气,还是他在故意滑稽,他回答我:“再见,女士。祝您隔离愉快。”(Au revoir, madame. Bon confinement)
法国如果举办年度单词大赏,“confinement”一词恐怕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好久不联系的法国朋友给我发来了邮件,邮件正文第一行的“你好吗?”(Tu vas bien ?)被“你隔离得好吗?”(Tu confines bien ?)所取代。另一位爱以“么么哒”(Bisous)结尾的朋友在戒严期间使用起“卫生地么么哒”(Bisous hygiéniques)。每次读完她发来的邮件,我都忍不住微笑。这位女士在不久之前还向我抱怨说,拒绝贴面礼是大惊小怪,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不愿服输的她便以幽默回应。一个月以来,我收到的邮件与电话都变多了。有人向我抱怨自己的老婆管自己太严,有人担忧疫情过后要被裁员,有人大谈特谈自己的博士论文大有进展。他们并不是我的至交知己,平日里就是见面也不会听他们说自己的家长里短。戒严让并不很远的物理距离变得遥不可及,然而我却神奇地体会到了“天涯若比邻”。
往常人流如织的圣心大教堂前的广场
我时常早晨七点外出散步,体验巴黎难得的清净氛围。有时兴之所至,会不小心游走在戒严条例规定的一公里范围的边缘。好在手里总记得拿一个购物袋,让警察误以为我是附近外出买菜的居民。有一次路过住在附近的朋友家,在他的窗下向他挥手致意,发现原本精神白净的小伙已经变成了不修边幅的大胡子。他说正在与朋友们竞赛蓄须。另一次,我在往蒙马特高地(Montmartre)方向走时,记起一位朋友应该就在附近隔离。我翻遍全身的口袋,只找到一张药房的过期优惠券,便用笔在背面空白处留下了“某日某时,我经过此地,向你问好”的字样,然后将其投进了她家信箱。她在我离开不久后给我发了邮件,似乎十分惊喜。
戒严迫使我们与自己相处。但有人挂念自己,有人让自己挂念,这是件让人幸福的事。4月13日是复活节星期一。门铃忽然大响,门外却没有人。我打开门,发现地上躺着一些复活节巧克力蛋。看到字条上的卡通笑脸,我才明白原来是住在三楼的夫妇带着孩子们给楼里的邻居们增加些节日氛围。我向来对俗套煽情的桥段不感冒,但想到三楼的孩子们的天真善良,还是颇为感动。
复活节巧克力糖
某天散步归来的路上,我正为自己一天一次的高频率出门感到愧疚,碰巧连续发现两户居民的创意“劝回标语”:
你要是看到这句话,那你就是不在家。
那我的ICU床位可就泡汤啦!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道德经》第47章)
复活节巧克力蛋
0
推荐